文学
施益坚
中国的另类时代
初到南京的这一幕令我终身难忘。舱门打开,摇晃的舷梯一路通向滑行道。空气像一块湿热的手帕蒙在我脸上,煤油味中混杂着发动机的噪音。几百米远处,航站楼像一座破旧的工厂,在热浪中闪闪发光。乘客们拖着手提行李,一边穿过滑行道朝航站楼走去,一边迫不及待地找寻荫凉。
这当然不是现在,而是1995年8月我首次来华时的一幕。时隔22年后的11月,迎接我的新机场里满是空调的清凉,几乎与欧洲和北美无异。光滑的地面,霓虹灯和广告。机场大巴进城时遇上了堵车,但道路两旁已经见不到当年那些体型消瘦、头戴草帽、打着赤膊的修路工人和建筑工人。在我今天要去的校园旁的上海路上,只有一处工地依然尘土飞扬,在夜里被白色的探照灯照得灯火通明。工人们在挖开的沟渠旁住帐篷过夜,工地上几乎没有重型机械,只有不计其数的人力。
当年,我以语言生的身份在这儿呆了十二个月,这也是我成年后最为难忘的一段日子。这次我得在两个月时间里完成一部小说的收尾工作。它的故事部分发生在南京,但不是今天,而是约150年前的太平天国(1951-1864)末年。校方慷慨地给我提供了一间办公室,它就在我当年住过的宿舍楼附近,从六楼窗户里还能望见当年的楼道。708室。现在,这座楼正在封闭装修,拆下的空调成堆摆放在门口,而这正是我们当年所奢不可及的。
在较长时间里频繁访华的人,无不为这儿翻天覆地的变化所惊叹。我因为略熟悉南京,所以也在这儿更好地观察到了这一点。何伟(Peter Hessler)在《甲骨文》一书中写道,中国的历史往往仅在南京稍作停留,便继续前往他处。明朝很快将都城北迁,太平天国的天京11年后便宣告沦陷,蒋介石政府十年后便逃亡重庆,随即入城的日军很快又在南京历史上书写下了最为短暂、却也最为骇人听闻的一笔。相比京沪,今天的南京在国际上声名不显,但这儿的变革同样深入骨髓。一个全新的金融商业区在扬子江西畔拔地而起,仙林校区的后方出现了一片新兴科技园。变化不只体现在市容市貌上,常驻居民也在不停地发生变化,这更为重要,却也更难把握。在学校旁的一间小酒吧里,店主抱怨中国越来越千城一面。他在山东出生,北京长大,当年几乎与我同时来宁。我们相互交换对这座城市的记忆,对话突然陷入了对美好过去的追思之中。对此我早已习以为常:中国有时会沉醉于自身的繁荣发展,但有时也需要一丝怀旧;它渴望以某种方式驻足,而这是日新月异的变化所无法满足的。
这两股力量究竟谁更强大,我无从判别。当我去学校旁新开业的一家健身房报名时,经理告诉我他明年计划至少新开十家分店。我和一位朋友出城开了一个小时,走进一家新楼盘的销售中心。这座即将拔地而起的楼盘,其规模抵得上一座小城。开发商的女儿接待了我们,她也是这儿的经理。她介绍说,这座新城可容纳万人,这儿的房子仿照传统四合院而建,自带内院和弧顶,并配有急救按钮——它的服务对象是那些事业有成、却无暇照顾父母的中产阶级,“急救按钮”是其引以为豪的创意。一张表格上列出了开往火车南站、机场和南京中心城区的班车时刻。德国人也会在城市边缘建养老院,但这儿干脆建起了一座新城。它以一座大型综合性医院为中心,配有电影院、公园、体育设施和一座寺庙。四下参观时,我不禁问自己:这是否就是无处不在的中国梦标语所要追求的真谛。现代化、设施齐全、具有中国特色的环境,装有地暖的四合院,崭新的外表下透露出一丝传统的气息;更重要的是,这儿安全、有序、泾渭分明。这座城市的房子只有三种户型,其区别只在面积和价格。一路上,只见潜在的买家心满意足地伸手叩墙,对展出的家具赞不绝口,并饶有兴致地询问起一些细节(如院子小池塘中的鲤鱼)。这不禁让我想到了“Chinoiserie(中式园林)”这个词。在十八世纪,欧洲的王公贵族喜欢在自家花园里修建具有异域风情的凉亭,以营造陌生而美好的气氛。随我一道参观过无忧宫中国茶室的中国人,还没有一个能忍住不笑出声,因为它仿造地实在太假,其目的也昭然若揭。现在我不禁要问,中国是否也有这样的“中式园林”?还是说,这个问题是西方人骄傲自大的典型表现?
为了写小说,我在过去三年间阅读了打量殖民态度盛行时期的日记、书信和回忆录,其中无不洋溢着西方人的优越感。我在内心里对这些材料深恶痛绝,但等我自己来到中国,有时也仍会被这种思想的余孽所害。我发现自己经常自以为是地纠缠不休,只为寻找可以吐槽的事物——其实我并不是这样的人。而我往往也能迅速找到吐槽的对象。走不出二十步远,就能撞见宣传社会主义十二个核心价值观的标语,就连厕所里都贴着“上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它们之所以令我如此反感,其中固然有政治原因,但背后还有更深层次的因素。毕竟,除了中国,世界也在发生着变化;我们无需查阅贸易数据,就能感受到这一切。我时常听与我同龄的中国人谈起他们的第一次欧洲之行,其中往往伴随着穷国小民的自卑。现在,这种自卑感不但消失了,甚至反倒变成了骄傲。吃晚饭时,那个新楼盘的女经理得意洋洋地说:“法国除了巴黎都很落后。”我还记得自己1995年揣着每月1100马克的奖学金来华时那种富甲一方的感觉。我从不坐公交,出门就打车,散步时遇到内急,就一头钻进附近的豪华酒店。没有一个门童敢拦住我,盘问我是否是住客。——可以说,我的经历和中国人当时在西方的经历截然相反。如今,我的学生们人手一台崭新的苹果电脑和苹果手机,满大街尽是各色豪车。一次去上海短途旅行,前法租界酒吧里的酒水价格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或许我现在走进任何一家酒店,还是没人会问我要房号,但我已经不敢这么做了。时代变了。
说到时代——六年前,我第一次坐从南京开往武汉的高铁,望着窗外的稻田和耕地的水牛,脑海里不禁划过这样一种想法:中国虽统一使用北京时间,实际上却横跨许多时区;这些时区不仅很难从空间上区分,甚至相互间的差距也不是几小时,而是几十年。在中国,“现在”这个词是复数的,所以才很难被人们所把握。至少我每次来都做不到这一点。尽管如此,我还是要感谢歌德学院和南京大学提供这次机会,使我得以拓宽自己本已纷繁芜杂的中国印象,享受中国人一贯如初的热情。这次中国之行和之前一样,使我遇见了许多热心人;也正是因为他们,我才会不日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