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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适博物馆:全盲人士负责的四场展览


文:广濑浩二郎(HIROSE Kojiro,日本国立民族学博物馆)

“普适博物馆”一词由日本首创,指的是“人人都可以享受的博物馆”。2001年我进入日本国立民族学博物馆工作,此后20年,一直从事普适博物馆实践研究。本文将以我作为一个全盲人士负责的四场展览为例,探讨“人人都可以享受的博物馆”的具体要求。

我组织的第一场特展名为《触觉文字,触觉世界——一家触觉文化创造的普适博物馆》。展览呈现了京都和东京盲人学校收集的一系列19世纪视障教育资料。在筹备的过程中,我心目中有两个目标:(1)打造一个让从未(或鲜少)有机会参观博物馆的视障人士能够轻松参观的展览。(2)让观众真正触摸到原先几乎不为公众所知的盲人早期教育(特殊教育)资料,直观地感受前人的艰辛和才智。
  《触觉文字,触觉世界》 © 日本国立民族学博物馆 《触觉文字,触觉世界》

在这场特别展中,我们向观众介绍了不同材料和工艺的浮雕文字,如木刻文字、瓦文字、蜡文字等,这些都是在路易斯•布莱叶六点盲文引进日本前所使用的盲文。然而,如果只展出文字类资料会显得过于专业,因此展览还呈现了许多观众能够触摸的立体作品,比如神社模型、佛像和鸟雕等。

在展览筹备期间,我的想法一点一点发生改变。我之前说过,起初我最大的愿望是启发大家提升对残障人士需求的认识。博物馆在本质上是象征现代视觉主导的文化机构。不论古今东西,博物馆始终被视为“观看”物品的地方。我认为,让那些完全无法或很难看见的视障人士也能参观博物馆或可改变人们对展览的传统观念。这正是我在组织博物馆活动时的座右铭。

那么,《触觉文字,触觉世界》展览对于视力正常的观众意义何在呢?现代人的生活不仅依赖视觉而且过度强调视觉。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往往会忘记视觉以外的感官,尤其是触觉。与其他感官不同,触觉的特殊之处在于其遍布全身。例如,手部残疾的人依然能够用身体的其他部位感受人与物。对触觉的感知有助于肉体的恢复。生活是与空气和世界的不断接触;因而触觉可谓人类最普遍的一种感觉。

展览开幕后,我也鼓励身体健全人士积极触摸展品。从最初希望视障人士享受到参观的乐趣,我的想法渐渐转向如何利用视觉以外的感官,向以视觉为中心的现代社会发起诘问。聚焦少数群体的文化和历史,我们能够重拾被大多数人忽视或遗落的“感官多元性”。我在这次展览中获得的反馈无疑成为我后续研究的动力。
  《点天展》 © 日本国立民族学博物馆 《点天展》

此后,我组织了《盲文宇宙——盲文发明者路易斯•布莱叶诞辰200周年》展览(2009)。展览回溯了盲文诞生和发展的历史,并呈现了一系列《点字每日》(一份自1920年代发行至今的盲文周刊)和“日本灯塔”(为视障者设立的综合福利机构)相关资料。我本人作为一名盲文使用者,对于盲文无比感激。我能够读大学并持续在博物馆工作,这些都要归功于盲文。正是出于我个人对盲文的深厚感情,展览筹备阶段我思考的是盲文对健全人士的意义是什么。我并不认为布莱叶诞辰200周年仅仅是视障人士纪念活动,我希望把这次展览作为向健全人士介绍盲文的契机。
 
我为展览设置的关键词是“盲文力”。这个词包含两层意味,一是“强大的创造力,让人能够以少见多”;二是“跳出盒子的灵活思维”。盲文仅用6个点的排列组合便可表示各种文字和符号。布莱叶发明盲文的历史意义在于他提出了“另一种生活方式”,以点来表示文字,打破了以线来表现文字的刻板印象。为进一步拓展并应用“盲文力”这一概念,展览还特别推出了“盲文艺术”版块,展示了卯榫工艺、石雕画等可以触摸的作品。
 
在整场展览中,我想突出的是盲文不仅仅是视障人士的文字,也是触觉文化的象征。文化是人类所创造、使用和传承事物之总和。很多情况下,这种创造、使用和传承是通过人类的双手来完成的。在这个意义上,在博物馆触摸物品就好像重温物品的创造、使用和传承过程。触觉文化向所有人开放,不论其视力可见与否。视障人士擅长获取并运用触觉信息,而非视觉信息。健全人士依靠视觉,而视障人士仰赖触觉。因此,我觉得博物馆应该发挥促进双方跨文化交流的作用。作为一名视障人士,这场盲文展览的成功让我明白,在“博物馆等同于视觉殿堂”的语境下,我的工作意义何在。
  《连接x覆盖x捕捉》 © 兵库县立美术馆 《连接x覆盖x捕捉》

盲文展结束后,我联合志愿者成立了“普适博物馆研究小组”,在日本各地的博物馆举行讲座和工作坊活动。目前,有120多人加入了研究小组的邮件列表,其中包括策展人、高校教师和艺术家。自2010年以来,随着小组活动的推广,各地博物馆对展览的监管和指导提出了更多新要求。在我参加过的其他博物馆特展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兵库县立美术馆举办的《连接x覆盖x捕捉——无视觉流鉴赏之要义》(2016)。这场展览的策划围绕一个基本问题:“触摸对健全人有什么影响?”

健全人士和视障人士触摸物体的方式是不同的。我将这两种触摸方式分别称之为“确认型触摸”和“探索型触摸”。健全人士能够很容易地通过视觉获取信息,然后通过触觉来确认。于他们而言,必然是视觉主导,而触觉为辅。相反,视障人士因为无法获取视觉图像,他们会把由触觉获得的信息从点拓展成线和面。这种通过手脑协同创造出整体图像的过程可以称之为“探索型触摸”。由于能够更多更快地捕捉信息,视觉更符合现代化的发展趋势,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得到重视。现代社会中“可视化”等同于“让不可见的变得可见”,并被誉为进步。

与视觉相比,“探索型触摸”提供的信息则较少,传递的速度亦较慢。然而,随着人们日益认识到现代化矛盾而压抑的本质,或许当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更少、更慢”的理念。《连接x覆盖x捕捉》展览的独特之处在于让健全人士体验“探索型触摸”。在展览入口处,观众会收到一副眼罩,需佩戴眼罩才可入场。观众可以摸着展墙上拉起的绳索在展厅前行。绳索的终点处有一座青铜雕塑,观众可以慢慢触摸欣赏。展览共展出了3件作品,从具象走向抽象。

每件作品都配有语音导览。导览的内容是我一边触摸着作品,一边向观众进行着解说。通常,语音导览都以作品在观众眼前为前提。但这次展览的语音导览则建立在观众无法看到作品的前提下,我希望提供聚焦于触觉信息的作品解读。展览名称中的三个动词“连接”、“覆盖”、“捕捉”构成了观展的几大线索,引导观众向自己发问:“我为什么要去触摸?”“我该如何触摸?”

展览中我坚持直到最后才让观众看到作品的真面目。在“赏鉴”完3件作品后,观众来到出口,在离开展厅时可摘下眼罩。展览的目的并非模拟视障人士的艺术赏鉴体验。直至今日,艺术鉴赏依然以视觉为中心。而在这场展览中,我们提出了一种欣赏艺术品的新方式,我们称之为“无视觉流鉴赏”,即不依赖视觉的鉴赏方式。
 
通过这次展览,我更清晰地认识到“普适”的真正意义,我认为这是很大的一项成就。包容性”研究的是如何以及在多大程度上让少数群体能够纳入多数群体所秉持的价值观和世界观。“无障碍性”则为避免少数群体被主流价值观和世界观排除在外或边缘化提出了具体措施。而“普适”指的是改变多数群体的价值观和世界观以建立新的普适性。无疑,《连接x覆盖x捕捉》正是一次实现“普适性”的大胆挑战。
  《普适博物馆》 © 日本国立民族学博物馆 《普适博物馆》

在我20年研究生涯中,特展《普适博物馆——触感博览会》(2021)可谓一次集大成之项目。60多名参展艺术家呈现了280件作品,全部开放给观众触摸。展览恰逢新冠疫情最严重之际,生活各个方面都须避免接触。展览口号是“无接触社会无法孕育灵感”。人类通过交流孕育自己的文化;而新冠疫情则为再次体悟人与人接触的真义提供了一次契机。

带着这个信念,在博物馆内部和外部人士的协助下,我度过了激情澎湃的3个月展期。

尽管有许多负面影响,比如活动取消或延期,但新冠疫情无疑凸显了展览的意义。我们严格落实消毒、通风和佩戴口罩等防控措施,让这场大型的“触觉展览”得以安全地开展。做到这一点本身赋予了展览独特的历史意义。
 
由于观众的频繁触摸,许多作品出现脏污或损坏。因此,要在“可触摸展览”期间做好作品和资料的保护工作,必须建立“触摸礼仪” 每一件展品背后都有创作者、使用者和传承者的身影。事物都与人息息相关。想象着这些无形之“人”,我们便会温柔而小心地触摸这些东西。对于未来,如何推动这样的想象形成从而普及“触摸礼仪”是我们需要思考的议题。

在前近代日本社会,琵琶法师、瞽女(女性盲人卖艺者)、盲巫女等盲人宗教和表演人士的形象十分活跃。他们以听觉和触觉为武器,创造出自己的文化,然后通过双手或口与耳代代相传。针灸、艾灸、按摩等手工疗法以及《平家物语》中的琵琶法师都是日本盲人文化的代表。我在21世纪的日本对于触觉型普适展览的构想可能是前近代盲人文化的一种现代化形式。琵琶法师、瞽女、盲巫女都是仅通过视力障碍者之间的师徒传承来维持。在当代日本,视力障碍者有了多元的职业路径,盲人文化反而失去了传承者。

我希望通过倡导触觉文化、而非聚焦盲人文化,来探寻实现普适博物馆之方法。源自日本的普适博物馆或许能够呈现出有别于西方“社会包容性”的共存可能性。正如琵琶法师、瞽女曾以声音吸引健全人士,或如盲巫女扮演着灵界与真实世界之间中介人的角色,我相信普适博物馆有潜力打破现代人对于“健全/残疾”二分法。

21世纪的博物馆为接纳不同残障人士成为其观众做出了诸多努力。未来,博物馆必须认识到残疾人作为参与管理和规划的工作人员的存在。我希望博物馆能够更为成熟,成为让残障人士获得目标感和成就感的工作场所。我本人希望以“来自盲人”的立场,继续组织触觉文化实验性展览。普适博物馆能否成功取决于我们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提升拥有相同愿景的健全人士、或曰“有视力的视障人士”的数量。博物馆在灵感链条中发挥的作用才刚刚开始。让我们共同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日本的触觉文化可以推动世界各地更多元的普适博物馆的诞生,包括为聋人和精神障碍人士设计的博物馆。

翻译:邬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