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克福匯報》安德烈亞斯・普拉特豪斯的書評
如果都像她一樣巧妙的操縱,就能有所斬獲

茱迪思・夏朗斯基
照片:Jürgen Bauer/Suhrkamp出版社

茱迪思・夏朗斯基(Judith Schalanskys)的新書是一本短篇小說集,主題浩大:失去。然而我們閱讀時所收穫到的,卻是不太容易尋覓到的文學。

這本書在講甚麼?出版社並未將茱迪思・夏朗斯基的《逝物之書》(Verzeichnis einiger Verluste)歸類,但此書出版之前,就摘下了威廉—拉貝獎(Wilhelm-Raabe-Preis),德國著名的文學獎之一,這個獎在過去十年中只頒發給小說。評審委員會稱其為「非常另類的文章」,卻又避免使用「短篇小說」這個詞;茱迪思・夏朗斯基自己就不這麼做。我們得翻到這本書的最後一頁,也就是圖片與文章出處索引時,才看到這個詞。意思是說,短篇小說這幾個字出現在其中的一篇文章:〈這個短篇小說是一種綜合剪輯〉,其他篇都沒有這樣,但一樣都是短篇小說。

雖然都是短篇小說,所遵循的形式原則卻和我們一般想像的形態不一樣。然而,如果您知道作者茱迪思・夏朗斯基也是書籍裝幀設計師,您再瞧瞧這本印刷與裝訂皆優美的《逝物之書》,就會注意到這本書的對稱性,比方說,留意到一共有十二個短篇小說收入這本書中,而每一篇的頁數一律相同(十六頁)。

還有,前言占的篇幅也是這麼多,可以說,撰寫如此另類的文稿時,要遵守著某種十分嚴格的規則,而整本書在遵守這個規則之下,不單只被視為一本記載著失物事件的選集,而是書籍本身延伸出去的一個篇章。加上前言、開場白,人物與引文出處,再一次的,《逝物之書》由十六則故事組合而成。至於整本書所敘述的,也是一種失去,因此,您愈是對這份細致感到驚奇,這裡所有的稜稜角角都被削成了圓弧面:妙不可言的書籍形貌,也就更讓人覺得明顯而神傷了。

茱迪思・夏朗斯基:《失物事件簿》 © © Suhrkamp 出版社 茱迪思・夏朗斯基:《失物事件簿》 © Suhrkamp 出版社
從各方面看,《逝物之書》都是一九八零年出生的茱迪思・夏朗斯基不算漫長的人生之一種哲學總結。一本類似自傳的書,其中四個故事採取作者第一人稱的視角,有兩個故事將讀者帶往她的故鄉:圍繞著西波美拉尼亞(Vorpommern)這座港口城市的格來斯瓦德(Greiswald)。那篇詩情畫意的故事:〈格來斯瓦德港〉,是根據三次散步,或者,更好的說法是:沿著供給這座港口水源的里克河(Ryck),進行三次探索之後,所產生的印象書寫而成。其中以失去為主題的,是一篇以卡斯巴--大衛・弗烈德里西(Caspar David Friedrich)一九三一年被焚毀的一幅畫作的題目為篇名的故事,然而這幅畫充其量只是一個觸媒,讓作者集中心思精準地描繪大自然以及文化景觀。在這裡獲得的 – 十二個短篇小說中,每一篇所收穫到的都比失去的還要多 --,就是敘述的基調,而這個基調將茱迪思・夏朗斯基塑造成當前這個文學旁支最具分量的焦點人物,不久前,她才憑藉著個人努力,使得這個文學旁支在德國甦醒了過來:自然寫作,她擔任編輯,Mattes & Seitz 出版的《自然知識(暫譯)》(Naturkunde),正是這個文學旁支之體現。

在此,要舉另一個短篇故事為例,一個完美無瑕的段落,但卻不是從個人觀察所得,而是從研究檔案所汲取:「直到夕陽西下,船隻航向遠方陌生、生氣蓬勃的大地,從夜晚到東方漸白,技巧高超的御風而行,拂曉之際向那座島嶼駛近了約四英哩,等到漲潮時,太陽從島嶼南邊升起,形成了一副震撼又嫵媚的繪畫。好幾位船員受到這超凡脫俗的景象感動,紛紛拿起畫筆和鋼筆,用或純熟或生澀的線條,將這孕育著希望、色澤明亮的風景保留下在記憶中,而不至於失真。「光是運用到航海術語「巧妙地操縱」,把難以言喻的景象巧妙的畫下來,足以將茱迪思・夏朗斯基駕馭魔幻文字的能力給表現出來了。

然而她的語調千變萬化,另一種極端則將這個故事鋪陳得類似希臘女詩人莎芙(Sappho,西元前630-570)流失的詩句,從任何一方面觀之,這都是這本書的核心,雖然此處的形式為一篇透過劃分為不同主題的簡短段落,讓它成為閱讀時有著抑揚頓挫頓音的小品文。這篇小品文唱著歌頌女性愛情的讚美詩歌 – 這也是夏朗斯基迄今最美妙的作品,她二零零八年出版的那本小小說《藍色不適合你(暫譯》(Blau steht dir nicht)中,透過雌雄同體的角色讓人隱約有所察覺,現在則在她的新書中發展出另一個篇章,並且攀上一個荒誕可笑的巔峰:一段內心獨白中,蘇阿達(Suada)的獨白,夏朗斯基將偉大的電影明星葛麗泰・嘉寶放進她的腦子裡 – 從嘉寶崇拜的導演弗里德里西--威廉・穆瑙(Friedrich Wilhelm Murnau)進軍影壇,如今已遺失、片名為「藍孩」(Der Knabe in Blau)的首部作品作為發想,這篇故事的題目也是〈藍孩〉。關於顏色,與夏朗斯基十年前的一本關於水手的小說遙相呼應。

整本書都讓我們感受得到作者的魅力,也許是對遠方的島嶼,如同這位作家首度創下佳績,二零零九年出版,再版數次,並翻譯為許多語言的作品,《寂寞島嶼:五十座你從未也永遠不會踏上的島嶼》所展現的;或許是一場虛構的東德生活心靈探索,一如她在目前為止最受好評、二零一一年出版的小說《長頸鹿的脖子》(Der Hals der Giraffe)所表達的東西。這個故事與她之前的作品相互呼應,標題為〈共和國王宮〉(Palast der Republik),精準得令人屏住呼吸。此外,可以在這篇序曲故事〈圖南那奇〉(Tuanaki, 傳聞中庫克群島莫名消失的島嶼名稱),講述關於十九世紀一次海嘯後下沉的環礁的故事中,重新找到這種「圖集」式的氛圍:「我的目光最後一次落在那個淺藍色的地球儀上,我很快就找到那個位置。就在哪裡,赤道的南邊,幾座分散的島嶼之間,這塊完美無瑕的土地就坐落在那兒,距離世界不遠的地方,它被這個它一度無所不知的世界給遺忘了。但世界只哀悼它所熟知的事物,並未察覺它以及那座迷你島嶼失去了甚麼,雖然地球的球形會讓這個失去的地方成為它的肚臍,即使貿易和戰爭堅固的索具不曾把世界緊緊地繫在一起,把世界牢牢綁在一塊的,其實是一則夢境中編織精細但不勻稱的奇談。神話是至高無上的現實,所以我想了好一會兒,圖書館就是世界大事的真實現場。

想必這種想法也適用於茱迪思・夏朗斯基新書中的圖書館。
 
 二零一八年十月二十四日刊登於《法蘭克福匯報》©版權所有。法蘭克福匯報有限公司,法蘭克福。法蘭克福匯報檔案室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