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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守慧教授
張守慧教授為德國特里爾大學德語文學博士，現任文藻外語大學德國語文系教授，兼任文藻外語大學圖書館館長及中華民國德語文學者暨教師協會理事長，曾擔任文藻外語大學歐亞語文學院院長、德國語文系主任等多項職務。並獲頒德國在台協會「德台友誼獎章」。張教授的主要研究領域包括德語語文學、意第緒語文學、猶太文學與歷史，以及跨文化溝通研究。張教授長期致力於研究東歐猶太文化、德語猶太裔作家的以色列移民書寫，以及歐洲猶太裔文學作品中的城市書寫等主題，同時也是卡夫卡遺稿〈談意第緒語〉的譯者。

《談意第緒語》

〈談意第緒語〉，副標題為「猶太方言的導言」，是法蘭茲．卡夫卡留存於世的一篇演講稿。他於1912年2月在好友伊扎克．洛維（Jizchak Löwy）的朗誦晚會上擔任開場演講，主題聚焦於同化猶太人對「猶太方言」（即意第緒語）的理解與認識。
 
在卡夫卡逝世百週年之際，我們誠摯邀請您，一同探索意第緒語與猶太文化在其作品中的重要性，以及它們對歐洲文學歷史的深遠影響。

卡夫卡談意第緒語 [註1]

各位尊敬的女士與先生們，在我們進入東歐猶太作家們的詩句前，我想先告訴您們，其實您們遠比自己所能想像得更理解猶太方言（Jargon）。[註2] 

我其實並不擔心今晚為各位準備的內容會達不到效果，但可能的話，我希望，這些效果能夠立即自由地展現出來。然而，如果您們之中仍有人對於猶太方言抱有畏怯，甚至從表情上都可以看得出來，那麼這種自由的展現就不可能實現了。至於那些對於猶太方言抱持著傲慢態度的人，我就不多提了。不過，如果願意的話，這種對於猶太方言根深蒂固的畏怯，最終還是可以被理解的。

如果我們謹慎地快速觀察一下我們西歐的情況，一切是如此地井然有序；所有事物都按部就班地運行著。我們的生活也幾乎都是如此愉快又和諧，在必要的時候相互理解，只要合我們的意，就算無法相互理解也能相安無事、彼此體諒；有誰能夠從這樣的秩序中，理解這混亂的猶太方言，或者又有誰甚至會有這樣的興致呢？

猶太方言是最年輕的歐洲語言，只有四百年的歷史，實際上可能還更短。它尚未發展出我們所需要的那種明確的語言形式，它的表達方式簡要且迅速。

猶太方言沒有文法。雖然愛好者曾經試圖為其編撰文法書，但是猶太方言是一個持續流動在日常生活中的語言，它從未停歇。猶太民族並未讓文法學者有機會規範它。

猶太方言完全是由外來詞所構成的。然而，這些外來的詞彙並沒有在猶太方言裡停滯，反而還保留了本有的急促與活力。民族遷徙的軌跡貫穿了猶太方言。德語、希伯來語、法語、英語、斯拉夫語、荷蘭語、羅馬尼亞語，甚至拉丁語，都憑藉著一股好奇與隨興被納入了猶太方言，在這種狀態下，需要一股強大的力量才能將這些語言維繫在一起。因此，任何理智的人都不會想到要將猶太方言變成一種世界通用的語言，儘管這其實並非那麼遙不可及。不過俗語倒是樂於從中取用，因為相較於前後文的關聯性，俗語更多的是個別詞彙的應用，何況猶太方言長期以來一直是不被重視的。

在這場語言的流變中，仍然殘存著一些我們所熟悉的語法片段。例如，猶太方言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中古德語轉變為現代德語的時期。當時有兩種語法形式，中古德語選擇了其中一種，而猶太方言則採用了另一種。又或者說，相較於現代德語，猶太方言更合乎邏輯地發展了中古德語的語法形式，舉例來說，猶太方言裡的「mir seien」比現代德語中的「wir sind」更為自然地演繹了中古德語中的「sîn」。又或者可以說，即便已經發展出了現代德語，但猶太方言仍保留了中古德語的語法形式。就像是那些曾經進入猶太隔都的事物，都不會輕易地消逝。也因此，像是「Kerzlach」、「Blümlach」和「Liedlach」這樣的語法形式才得以保存下來。

而如今，猶太方言也已湧入了這個獨斷和充滿規則的語言系統。事實上，整個猶太方言幾乎是由各種不同的方言所組成，就連書寫用語也不例外，儘管在拼寫上已經大致達成了一致性。說到這裡，我想我可能已經說服了在座大多數的女士和先生們，您們將無法理解猶太方言中的任何一個詞。

不要期待從詩作的解釋中獲得任何幫助。如果您連猶太方言本身都無法理解，任何即時的解釋都是無濟於事。您最多只能理解這些解釋，並意識到接下來會遇到一些難題，僅此而已。舉例來說，我可以告訴您：
洛維（Löwy）先生現在將朗誦三首詩，並真實地傳遞其中的情感。首先是羅森菲爾德（Rosenfeld）的《格林娜》（Die Grine）。「格林娜」直譯自德文的綠色（Grüne），在此意指「沒有經驗的新手」（Grünhörner），用以象徵新來到美國的新移民們。在這首詩中，這些猶太移民們帶著簡陋的行李，成群地穿過紐約的街道。路人們不禁圍觀，好奇地注視著他們，甚至跟隨並嘲笑。眼前的這個場景讓作者深受觸動，寫下的不僅僅是眼前的街景，更是對整個猶太民族乃至全人類的發聲。這一幕給人的印象是，當作者在描述的時候，儘管相隔遙遠，無法聽見彼此的聲音，但那群移民們卻收住了腳步，停頓在原地。接下來的第二首詩是弗魯格（Frug）的《沙與星辰》（Sand und Sterne）。

這是一種對聖經預言的苦澀解讀。聖經曾說，我們的後裔將多如海邊的沙與天上的星辰。然而如今我們已像沙子一般被踩在腳下，關於星辰的預言什麼時候才能實現呢？

第三首詩是弗里施曼（Frischmann）的《夜靜無聲》（Die Nacht ist still）。

詩中描述一對戀人在夜裡遇見一位正要前往禱告室的虔誠學者。他們驚慌失措，害怕秘密被發現，但隨後彼此安慰，逐漸平靜下來。

正如您們所見，這樣的解釋並沒有實質的意義。

您們會在演講中試圖從熟悉的角度去理解這些解釋，卻無法看見其中真正的本質。然而幸運的是，每位懂德語的人其實也能理解猶太方言。因為從長遠來看，猶太方言的表面意義仍是建立在德語的基礎上，這是它相較於其他語言的優勢。然而，這種優勢也伴隨著劣勢：那就是，猶太方言無法被翻譯成德語。猶太方言與德語的聯繫既微妙又緊密，當猶太方言被還原回德語時，這層聯繫不會立即斷裂，但卻無法再從德語還原成方言，而是成為了一些沒有實質意義的東西。以法語為例，將猶太方言翻譯成法語，仍可對法國人傳達其意義，但若是翻譯成德語，它便會失去其原貌。例如，「Toit」並非是「tot」，而「Blüt」也絕非是「Blut」。

但各位尊敬的女士和先生們，您們不僅能夠從德語的角度理解猶太方言；您們還能再更進一步。因為就在不久前發現，無論德裔猶太人居住在城市或是鄉下，無論他們身處在東歐或是西歐，他們在私下的交流用語中仍保留著猶太方言的一些早期形態，許多細微的差異依然存在。因此，從當代的視角來看，猶太方言的發展脈絡幾乎可以帶領我們深入地回溯歷史的軌跡。

當您意識到，除了知識之外，您還擁有一些內在的力量與連結，使您能夠感性地理解猶太方言時，那麼您就已經非常接近它了。只有在這個時候，解說者才能幫得上忙，讓您感到安心，不再感到被排除在外，也不再因為無法理解而沮喪。這才是至關重要的，因為每一次抱怨都會削弱理解的能力。然而，如果您保持靜默，便會突然發現自己就身處在猶太方言之中。只要曾經被猶太方言所吸引－這個方言融合了文字、哈西德旋律和這位東歐猶太演員的本質－您會發現過往的平靜已不復存在。然後，您將會感受到猶太方言真正的統一性，這股強大的力量或許會讓您震懾，但您所畏怯的將不再是猶太方言，而是您自己。如果不是猶太方言帶給您信心，使您能夠抵擋這樣的恐懼，並在當中變得更加堅強，您可能難以獨自承受這樣的恐懼。盡情去享受吧！不論這份體會在明天或是之後消逝了－畢竟，這樣的體會都不可能永遠存在在一場演講之夜的記憶中！－那麼，我希望您也能將這份恐懼一起遺忘。因為懲罰您並不是我們的目的。


[註1]：Franz Kafka: „Rede über die jiddische Sprache“. In: Hochzeitsvorbereitungen auf dem Lande und andere Prosa aus dem Nachlaß. Hrsg. von Max Brod. Fischer Taschenbücher: Berlin. 1993. S.306-309. 〈談意第緒語〉這篇演講稿是卡夫卡遺稿，是1912年2月他在朋友伊扎克·洛維(Jizchak Löwy)的朗誦晚會開場前的演說。

[註2]：「意第緒語」（Jiddisch）這個名詞是德文中的形容詞「jüdisch」（猶太的）與「deutsch」（德語）的結合，意第緒語成為通行的專有名詞源自於英語的「Yiddish」，這個名詞1886年起在美國及英國才逐漸普及。因此在卡夫卡的時代東歐猶太族群仍普遍以猶太方言來稱呼「意第緒語」。

本文為張守慧教授翻譯，李欣怡潤稿
（如需轉載或使用本譯文，請註明譯者姓名及出處。）

萬壹遵教授
東吳大學德國文化學系副教授兼系主任，德國波鴻魯爾大學德語文學博士，曾獲德國DAAD赴德攻讀博士獎學金、S. Fischer出版社德國文學檔案館研究獎學金，研究興趣為德語文學、文學理論、文學人類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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