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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記錄 #1
武漢,中心醫院,一個護士

武漢 (#8246)
© 歌德學院(中國)2020

如果從去年 12 月 8 日武漢衛健委通報首宗確診病例算起,這場疫情已經持續了三個月。若按 1 月 23 日武漢「封城」計起,許多人足不出戶已 40 多天。全國各地習慣了通過閱讀武漢作家方方的《方方日記》了解城內的真實情況,也熟悉了她所說的那句話:「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頭上 就是一座山」。南方周末記者李慕琰則在一篇報導《武漢的九百萬種心碎》中引用了托爾斯泰所說的:「把死置諸腦後的生活,和時時刻刻都意識到人在一步步走向死亡的生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狀態。」當疫情蔓延至全國、再擴及全球後,人們又想起海明威的小說《喪鐘為誰而鳴》。

作者: 劉璐天

    我們在這裡嘗試用九個故事探討遺失。其定義與上面提及的「喪鐘」、「一粒灰」或是「死亡與生活」都有關。當然,並不是每個故事都生死攸關。有的遺失是生理上的,有的是物質上的,更多是精神上的。相比之下,精神上的遺失可能更難描述,也更值得記錄。
 
    這是第一個故事。

武漢,中心醫院,一個護士

    24 歲的葉琪已經連續一個月沒怎麼休息了。
 
    她第一次聽說這種原因不明的肺炎是在去年 12 月底。社群裡流傳著眼科醫生李文亮的微信截圖,說華南海鮮市場送來的七個病人確診,近似 SARS。醫院離市場不到兩公里,周邊藥店裡的口罩很快變得緊缺,價格漲到人民幣一個 20 元。她沒能買到醫用口罩,給一家人囤積了 40 個普通口罩。
 
    葉琪原本在中心醫院後湖院區的腎內科做護士。每天早上 7 點半起床,騎 20 分鐘車到醫院,工作時間是上午 8 點到 12 點,下午 2 點到 5 點。這樣的生活過了四年。一家三口用積蓄買了房,生活看上去沒什麼值得抱怨的。直到 1 月 16 日。
 
    那天葉琪接到通知,說要調到呼吸內科的重症監護室工作。監護室有 12 張床,都住滿了。病人的症狀一律是呼吸急促,有一個還腹瀉,需要經常給他翻動身體,擦拭污物。最重要的是,所有醫護人員都穿著防護服。這是葉琪做護士四年也沒看過的架勢。這意味著這種肺炎是可以人傳人的。回到家,她嘗試給父母說明事件的嚴重性,但沒什麼用。他們出門還是不願意戴口罩,甚至還回老家聚了次會。
 
    四天後,中心醫院後湖院區被徵用為第二批肺炎指定救治醫院。除肺炎之外的病人都被轉移到中心醫院南京路院區。呼吸科被分為四個病區,而其他科室則全部改為發熱病區,一直排到第 24 號。每個病區可以容納 40 個左右病人,最高峰時達到 50 多個。防護服只要拉開拉鍊就得換新的。為了節省物資,醫院改為六小時工作制。葉琪有時從 8 點工作到下午 2 點,夜班則是晚上 8 點到凌晨 2 點。她學會了用尿不濕,這樣可以避免上廁所;也習慣了每天臉上都留有難以消除的護目鏡留下的印痕。

武漢 (#8246) © 歌德學院(中國)2020

    還有些事叫人為難。一些原本在後湖院區腎內科做透析(編註,洗腎)的病人托朋友來求助,問能否幫忙找到床位。這些病人一般每周需要做兩次透析,拖久了會有生命危險。現在他們都找不到地方做透析了,因為所有病都被排到肺炎後頭。但葉琪只是一個護士,她做不了什麼。
 
    葉琪也記得一個重症監護室裡的肺炎病人。「我家裡經濟條件不太好」,那個病人有點窘迫地說,「治療費用可否免去一部分?」葉琪當時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他。1 月 22 日,針對確診肺炎患者的特殊醫保報銷政策才出台,而那位重症病人已不知轉診到哪家醫院、情況如何。就在前一天,武漢第七醫院一名來自黃岡的孕婦翁秋秋放棄了治療,並在數小時後去世。她在 ICU(編註,加護病房)裡已經花費近 20 萬,但沒有趕上政策的照顧。雖然兩肺全白,至死也未能確診。
 
    23 號封城後,公交系統癱瘓,怎麼上下班成了問題,尤其是夜班。父母擔心她,有時父親不睡覺,騎車到醫院門口等她下班,再一起騎車回家,給她做她最愛吃的宮保雞丁。後來出現了市民自發組織的志願者車隊,葉琪遇上一個住附近的男孩,從此男孩每天接送她上下班。他們之間交流不多,但男孩從不缺席——即便後來陸續有消息傳出,志願者車隊裡不少司機感染,有個叫何輝的志願者去世。
 
    其實直到李文亮的死訊傳出,葉琪才真正感到害怕。那天她沒有上班,在微博裡刷到了消息。整個後湖院區有 2000 多名員工,葉琪沒有碰見過李文亮,碰見了大概也不認識。她只記得他當初發的那張截圖。大家談及,這個醫生進重症監護室後一直用呼吸機維持生命,人早就不行了。「他還那麼年輕」,葉琪想,「要是我染上了會不會也變成那樣」。

武漢 (#7930) © 歌德學院(中國)2020

    在葉琪認識的同事中,並沒有人感染。不過從 3 月 1 日的公開報導中,人們得知,中心醫院損失慘重。甲狀腺乳腺外科主任江學慶、眼科主任梅仲明先後去世。一條流傳甚廣的某個醫生的自述說,中心醫院有超過 200 名職員感染,包括三個副院長、一個護理部主任。多個科室主任在用 ECMO(編註,葉克膜)維持,骨科「全軍覆沒」,而腫瘤科也「倒下近 20 個醫護人員」。
 
    葉琪不清楚這些。她比較樂觀,只有在看到病人的心跳變成一條直線時才會掉淚。比起疫情中第一次經歷恐慌的大多數人,葉琪面對生死考驗要更早些。從仙桃一所專科的護理系畢業那年,她的父親,一名修路工人,被車撞到顱內出血。葉琪當時還在實習,無心找工作,和母親輪流去醫院照顧父親,這樣度過了大半年。由於經濟拮据,也是出於保險考慮,他們沒有選擇開顱手術,而是保守治療。至今,父親腦中的瘀血還沒有完全清除,走路還有些搖晃。珍視看上去平凡的生活,這是葉琪得出的結論。
 
    從甘肅趕來的救援隊在 2 月底接管了重症監護室,葉琪終於獲得了一周假期。她最近時不時會想到小時候的事。父親到全國各地修路。有次大老遠背回一隻巨大的毛絨熊作為禮物。葉琪很快發現家對面超市裡就有隻一模一樣的。她笑著指給父親看,父親一本正經地說:「兩隻熊是不一樣的,背回來的才有感情。」
 
    葉琪現在最想念的是在江夏區的朋友們。他們已經三個月沒有見面了。她希望生活早日恢復到平凡的樣子。

圖片:尹夕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