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記錄 #4
武漢,武昌區,一個非肺炎患者家屬
張紅走了,謝青至今覺得自己做了個夢。
作者: 劉璐天
張紅是在車裡過世的。車就停在醫院外。謝青不明白急診為什麼要開在四樓。跑上樓問醫生能不能做透析(編註,洗腎),得到的回覆仍然是需要等待。再下來,車裡的張紅手已經涼了。
就在一周前,張紅還好好的。她 37 歲,是一名諮詢公司顧問,有個五歲的孩子。2018 年 10 月確診腎衰竭後,她每周有兩三天要去武大人民醫院做透析。後來情況好轉,減少到每周兩次。
2 月 3 日是張紅過世前最後一次做上透析。2 月 6 日他們早上再去人民醫院,醫生說,得先去拍張 CT(編註,電腦斷層掃描)。CT 顯示肺部有陰影。這在透析患者中其實挺常見,只要腎部積水排得不乾淨,很可能感染到肺部。但醫生懷疑張紅是新冠肺炎疑似病人。謝青記得,張紅去年 12 月曾有段時間咳得厲害,但吃了點消炎藥就好了。他堅信張紅不是肺炎病人,但說服不了醫生。一位姓呂的醫生告訴謝青,人民醫院會上報名單給市血液透析中心,需要等通知,建議謝青先到社區去查驗核酸。
這天上午,謝青跑了兩個地方。先去社區,社區說我們沒有核酸檢測這個東西,你得去社區醫院。到了武大工學部醫院,醫院說我們也沒有這個東西,應該找人民醫院開個轉診單,再讓社區派車送你們去別的醫院做透析。回到社區,等到下午兩點,車還是沒有來。社區說,你們回家等著吧。
2 月 7 日,車仍然沒來。謝青給社區打了兩次電話,「不能再拖了,她已經四天沒做透析了」,他說。對方給了他一位社區領導馮主任的電話。馮主任說,好好,我馬上安排。但直到下午,車還是沒來。
2 月 8 日,謝青注意到武漢市衛健委三天前發布的新冠肺炎特殊病人定點收治醫院名單。對於需要做血液透析的患者,名單裡列了六家定點醫院:第三醫院光谷院區、普愛醫院西區、漢口醫院、武昌醫院、第五醫院、第九醫院。
謝青想起兩天前,人民醫院的那位呂醫生說過會上報名單,給他打了個電話。「我每兩小時就和上面聯絡一次」,呂醫生說,「還有一個患者和你們情況一樣,他們已經找到別的地方做透析了。」謝青想問怎麼聯絡這個患者,取取經,呂醫生說,他也沒有聯絡方式。
謝青試著在網上搜市血液透析中心的電話,但搜不到。他又把名單上其他四家醫院的電話打了一遍,要麼沒人接,要麼也說不能透析,得先收到血液透析中心的通知。打 120 詢問,對方說沒有聽說過這個什麼中心。「你可以打打這四個電話」,對方又說,報出謝青早就打過無數次的四家醫院的名字。
2 月 9 日,張紅已經 6 天沒做透析了。她開始渾身疼,呼吸不過來,睡不著覺
2 月 9 日,張紅已經 6 天沒做透析了。她開始渾身疼,呼吸不過來,睡不著覺,上廁所需要謝青扶著才能站住。「也許我們應該想辦法先做核酸檢測」,張紅說,「現在感覺什麼病都沒有肺炎要緊,先住上院可能就能做透析了。」
2 月 9 日到 10 日這兩天,謝青去了兩趟武昌醫院,得到的答覆一樣:等上面通知。回到家,張紅躺在床上,謝青就繼續找新的可能有辦法的人。他四處打聽有沒有私立醫院可以做透析,但很顯然,私立醫院基本上也被政府徵用改造為肺炎定點醫院了。他聯絡了自己單位的一位領導,請他幫忙在中南醫院和人民醫院找找關係。他還聯絡了人民醫院的一位邱主任,問能否從原來的血液透析改成腹膜透析。腹膜透析是一種在家裡就可以做的透析,在腹部插根管子,但事前需要先去醫院做個手術。邱主任說,沒辦法,你還是得先做核酸檢測,排除肺炎嫌疑。
2 月 11 日,謝青單位的那位領導回覆消息,說中南醫院和人民醫院現在都管不了你太太的事,原來可以起作用的那些領導都起不了作用了。中南醫院現在做核酸檢測出結果快,你們可以去試試。社區居委會則終於打來了電話,說你們準備好,下午我們來接你們去隔離點。
2 月 12 日早上八點,兩人早起去中南醫院問結果。醫院說,得下午兩三點才能知道。謝青就帶著張紅又去了人民醫院。他們就坐在透析室裡等,希望一確認陰性馬上把透析做了。透析室裡 60% 的機器都空著,但結果沒出來,張紅就用不上這些機器。她疼得渾身難受,不停咬自己的舌頭保持清醒。有穿著防護服的醫生或者護士路過,她生氣地說:「你們身上穿的防護服很可能就是我和我同學一起捐給你們的,知道嗎?」張紅的大學同學孟志,就是因「豈曰無衣,與之同裳」那句抗疫物資題詞而獲得關注的日本華人募捐活動的發起者之一。
下午兩點多,中南醫院傳來消息,是陰性。謝青馬上找到邱主任。邱主任這時的說法又變了。我們這裡不接受任何一次核酸陰性,他說。核酸可能有假陰性,你得去做兩次以上檢測。他還說,CT 顯示肺部沒有陰影才可以。謝青求他,他最後說道: 「人民醫院現在不歸人民醫院管。」
就在前一天,省防控指揮部開了個新聞發布會,華中科技大學公共衛生學院副院長徐順清在會上說,核酸檢測存在一定的假陰性。
這時張紅的姐姐打來電話,說已經和第三醫院光谷院區聯絡好了,張紅可以去那裡做透析。謝青叫上了自己的爸爸在後座照顧張紅,在她神志不清時餵顆糖。從中南醫院開車到第三醫院光谷院區的路上,謝青記不得自己闖了多少紅燈,又超速多少。他只想救自己的妻子。
到了醫院,急診設在四樓。謝青跑上樓問醫生能不能做透析,得到的回覆仍然是需要等待。再下來,車裡的張紅手已經涼了。
謝青不知道如何向五歲的女兒解釋,媽媽去哪兒了。她出國出差去了,他和女兒說,那裡連不上 Wi-Fi、也不好打電話。女兒和奶奶待在家裡。謝青和他爸爸則分別被隔離在了酒店。整理張紅的遺物時,他發現她從 2015 年開始參加一個愛心捐款項目,每月捐出 20 元。他發現一張不知何時被塞進病例的轉診單。他發現張紅所在的透析病友群裡,人民醫院有其他病人找到了做透析的地方。
圖片:尹夕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