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記錄 #9
雲南、湖北、新疆，三個養蜂人

養蜂人追花謀生，每年都是一場賭局。今年最大的變數是新冠肺炎。它給這一群體帶來的影響有很多種：無法轉場到油菜花開的地方；無法返回蜂場；或是因湖北籍的身份處處受到限制。以下三個故事來自紅星新聞、三聯生活周刊以及每日人物的報導。詳細報導請見文末的參考連結。

作者: 劉璐天

1

    2 月 16 日，養蜂人劉德成在四川省西昌市琅環鎮的一個小村裡下葬了。疫情期間，村裡要求喪事從簡。為他送行的只有幾個親人。
 
    劉德成今年 45 歲，有一兒一女，一個上高中，一個上初中，家中還有兩位老人。去年 8 月，他弟弟患癌症去世，家裡的經濟負擔變重。四個月後，劉德成去了雲南省易門縣。西昌這幾年改種果樹，油菜花田變少，劉德成是要去雲南找蜜源。
 
    他從 20 多歲起就單獨外出養蜂了。養蜂人的生活是追著花田跑。每年 2 月，劉德成從西昌出發，追著油菜花到四川綿陽；4 月北上，從甘肅天水一路經過定西、白銀、武威，採洋槐花和苜蓿花；11 月，再把蜜蜂運回雲南繁育，等待次年的花期。這也是蜜蜂過冬繁育的關鍵期，要除蟎、餵糖水。除蟎的藥量若是控制不好，會損失很多蜂群。

    原本父親和妻子都陪劉德成養過蜂。但父親去年患上尿毒症，每周要做透析（編註，洗腎）三次；妻子要照顧兩個孩子，在附近超市找了份臨時工。劉德成就又回到獨自養蜂的狀態。     1 月底，甘肅天水一位養蜂人和劉德成通過一次話。那時劉德成心情不錯，說打算 2 月 20 日從雲南轉場到四川綿陽去。半個月前，他還在一個短片網站上傳了最後一個片段，「養蜂人的生活就是這樣，一個帳篷，100 多箱蜜蜂，四處流浪。」他說，背景音樂是《朋友別哭》。
 
    但到 2 月 3 日，他發了條朋友圈，說自己的蜜蜂中毒了。176 箱蜜蜂，死得只剩下 36 箱，這意味著不但今年的收入都沒了，還有十多萬元損失。兩年前他也「賭」 輸過一次。那年 4 月甘肅遇上低溫凍害，蜜蜂無蜜可採，只能靠白糖養活。100 斤白糖 400 塊，一個花期要餵 10 多袋。劉德成賠了好幾萬。
 
    蜜蜂這次之所以中毒，除了除蟎用藥量，也和疫情有關。一些農民沒法像往常一樣過完年就外出打工，就留在田裡打藥。這使得更多蜜蜂死亡。易門縣也封了路，劉德成找不到車出去，飼料糖也運不進來。
 
    2 月 1 日到 10 日，劉德成給父親劉定榮打了 5 通電話。最後一通電話是 10 日下午打來的。他說，想把蜂場賣了，結束在外面漂泊的生活。「我回來照顧你吧。」劉定榮沒察覺什麼不對勁。後來的兩天，妻子再也聯絡不上劉德成。就讓堂弟去看看。堂弟也在雲南易門縣養蜂，兩人的蜂場只隔七八公里。2 月 13 日一早，堂弟在劉德成的蜂房裡看到已經上吊的他。
 
    警方調查死因，在他的手機裡看到了 2 月 11 日寫下的一段話。大致內容是：治蟎用藥過量，加上當地的一些油菜花打藥，導致大部分蜜蜂中毒死亡。想不開，所以輕生。     2 月 15 日，農業農村部辦公廳、國家發展改革委辦公廳、交通運輸部辦公廳聯合下發出《關於解決當前實際困難加快養殖業復工復產的緊急通知》。其中第二條將「轉場蜜蜂」納入生活必需品應急運輸保障範圍。

2

    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受益於 2 月 15 日發布的這份文件，比如劉曉梅。
 
    劉曉梅是湖北荊門人。12 月底，她從老家將蜂箱運到了雲南楚雄進行春繁。春繁一方面是讓越冬後虛弱的蜂群恢復生產力，一方面也是利用蜜源最豐富的時期提高養蜂效益。2 月 10 日左右，她打算從雲南轉到四川，採油菜花；之後回到湖北，採柑橘。4 月中旬，再北上陝甘地區採洋槐。
 
    2 月 14 日，一位湖北籍養蜂人告訴劉曉梅，自己困在海南出不來了。雲南本地的交通管制也一樣。劉曉梅擔心自己的湖北籍身份，打算把蜂群運給四川青白江區養蜂的朋友照顧。
 
    但沒過兩天，政策變得更嚴格。當地聽說是她是湖北蜂農，不同意放行。然而不及時轉場，蜜蜂就只能靠白糖人工飼養。劉曉梅本來囤了五噸白糖，已經快用完。五百箱蜜蜂每周要消耗 1 噸白糖，僅飼料費就要花去 6000 元。
 
    3 月 10 日，四川的花期就結束了。劉曉梅想先找到從雲南回到湖北荊門的車。「4 月家裡有柑橘，6 月有荊條，9 月有楠木，雖然都是小蜜源，但維持生計總是可以的。」她也覺得，湖北蜂箱廠多，她可以靠賣蜜蜂賺錢。
 
    但這一切的基礎是找到辦法回到湖北。而一年中環環緊扣的花期裡，她已經錯過了打頭的那個（編註，頭期）。

3

    養了 14 年蜜蜂的楊昆嘗試從重慶回到吐魯番。他失敗了。
 
    回重慶過年前，58 歲的楊昆在吐魯番留了 300 箱蜜蜂，價值 15 萬元左右。他本來計劃 1 月 27 日返回照料，但因疫情影響，吐魯番不允許外籍戶口者進入。
 
    新疆養蜂人夏天會待在阿勒泰，冬天會轉場去吐魯番。每年 2 月春繁。3、4 月，蘋果、海棠都開花了。7 月則是葵花、棉花、葫蘆、西瓜。蜜蜂只在 7 月產蜜，這將是他們收穫的季節。
 
    現在，這一切都被打亂了。由於回不了吐魯番，2 月 25 日，楊昆托朋友去自己的蜂場拍了一段影片。地上密密麻麻鋪著一層死去的蜜蜂。他想讓一位住在阿勒泰的親戚趕去蜂場幫忙照顧。但對方即便去了吐魯番，也還是要隔離 14 天。好在楊昆最終聯絡到當地農業局的養蜂專線，得知「隔離無異常就可以進村」。
 
    2 月 29 日一早，楊昆坐上了從重慶去吐魯番的火車。兩天一夜後，他到達吐魯番火車站，卻被站內的工作人員攔住。政策變了，即便隔離 14 天，也不能進入吐魯番。在火車站困了十個小時後，楊昆終於坐上了返程火車。兩天一夜後再次回到重慶，已經是 3 月 3 日晚上了。
 
    妻子看到了四川養蜂人劉德成在雲南自縊的新聞，對楊昆說，明年把蜂賣了吧，我們不做了。但楊昆還不想放棄希望。兩人沒有退休金、沒有保險。養蜂可能仍然是他們最熟悉的謀生手段。

圖片：尹夕遠